逍遥腿毛S

【罗路】理想与现实

非原著向

摄影师罗x准大学生路

一个双向一见钟情的故事

字数1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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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坐在最靠车窗的位置上,支着下巴看向崎岖山路边的溪流。这是一辆略微破旧的面包车,里头载着一支极小规模的旅行团——三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两个中年男人,一对母女,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男孩。算上罗自己,这个旅行团一共只有九人。面包车狭小,正好只能容纳九人,因此即使是这样小的旅行团,坐在这辆车中也会有种和一群人浩浩荡荡出行的错觉。

 

车内杂七杂八的交谈声在狭窄的空间内无处可泄,传到罗的耳边几乎一分都没有减损。窗外的溪流因而成了默剧的主角,罗不耐地在座位上伸了伸腿脚,险些碰倒脚边的摄像器材,只得作罢。

 

摄影既是罗的爱好,也是罗的饭碗。他热爱摄影,热爱捕捉值得驻足停留的景象。本着多多体验生活才能出好作品的理念,只要不触及原则底线,他几乎什么摄影工作都接,什么人什么事都敢拍。实力与经验日积月累,他在圈内逐渐有了名气,一些名人找上他,之后便是越来越炙手可热。他穿梭在不同公众人物的工作室,踏过沙漠、越过海洋,为甲方留下精致的照片。

 

伴随着高压工作,罗名利双收,同行总是为此艳羡,可这些向他投去的目光却都像是催化剂,将他的逆反情绪从微不可察催高到无法忽视。他举起相机,发现自己再也找不到内心深处专为摄影而保留的热情与净土,他想专心完成工作,镜头前那一张张光鲜亮丽的脸蛋却令他胃里一阵翻滚。他想到那些人注视他作品的目光,想到各异瞳孔中的世俗与欲望,回过神来,手心的温度比他的摄影器械还要冰冷。

 

这种情况持续半年,已经严重影响了罗的工作效率与质量。他常常想,如果他只是一个员工,以现在的状态,他一定会向上头递交辞呈,说我不干了。而现实是,他的身后还有一整个工作室,除去自己,他还需考虑跟着他混的员工。

 

他从不认为世俗与欲望是错的,此番他就算甩手不干,他也得世俗地去找另一份工作养活自己。现实永远是一座大山,任何理想到最后都不得不臣服于此。

 

罗很想臣服于现实,眼下的状态却走了极端。他已经不想再摄影了。

 

罗不间断地衡量理想兴趣与现实生活的平衡,不间断地思考自己与团队的来去,终于在某个夜晚喝掉第十四杯咖啡时,得到了助理憋了许久的建议。

 

“你需要一个空档期。”助理这么说道,并以平时工作的速度干练地为他定下一个旅行团。

 

罗自然是抗拒的,除去工作需要,他向来不往人堆里扎。对他来说,“人堆”的概念即是两个人以上。他心想助理跟他三年有余,没理由不知道他的性情,以为有什么特别的安排,到了机场才发现他所面对的就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旅游团。

 

那时他心中肯定这助理绝对在公报私仇,准备对导游说明情况就回去办退团手续,眼睛不经意一瞟,脚步却在看见旅游团里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与周围几个女孩聊天的场景时顿住。

 

几个人兴高采烈地聊天,这不是什么值得驻足的稀罕事。稀罕的是那个男孩,罗在人群中望到他,第一眼就看见他那恨不得洋溢到每根头发丝的笑意以及他那双明亮的眼睛。与这张扬的存在感相反,在热烈的讨论中,罗听不见男孩的声音,男孩只是笑着,手中的笔杆频繁地晃动,时不时将笔记本上的字展示给那几个女孩看——他用写字的方式与人交流,他似乎是个哑巴。

 

罗不是没有同残障人士打过交道,这个男孩的外貌也并不多么稀奇,一头黑发不烫不染,一张年轻的脸端正温和,而正是这样一个普通的孩子,令他不明不白就跟上了队伍,现在还不符合个性地与一群陌生人挤在这辆面包车里,面色冷得几个话多的年轻人都不敢擅自搭讪。

 

罗将目光从窗外收回,看见前方的座位露出的黑色脑袋,毛绒绒的后脑勺因颠簸的路段一点一点,时而与车窗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这个男孩表里如一,简单纯粹,罗却像走了极端的科学家,硬是从这简单纯粹中看出许多问题来。比如说他实在很想知道一个不会说话的人为什么会这样惹眼。

 

男孩叫路飞,18岁,爱吃肉,闲不住,胆识过人,这是罗与之相处的两天来所掌握的所有信息。说是相处,实际上他们根本没有说过几句话,只有路飞几次单方面试图与他接触,而他每次都只是别过头,寥寥数语敷衍过去。

 

路飞脸皮也够厚,也或许是脸皮这种东西对这人来说本就是无用,团里的几人都已顺应罗的冷淡,唯有路飞仍然不厌其烦地凑到他身边,用自己的笔在笔记本上刷刷地写下一个又一个话题。

 

罗也不全是冷淡的。旅游团的行程是一个整体,去哪里、住哪里、玩什么、吃什么,几个人都是捆绑在一起的。在罗兴致缺缺感到厌烦之时,比起导游和其他几个见了他会不好意思的女孩子,他更愿意看到路飞朝他走来,即使他很不习惯对方动辄上手拉他的行为。

 

罗将这种唯独对路飞展现的惊人包容归为对年轻残障人士的同情与照顾,但他又清楚自己绝不是那种感性泛滥且产生多余情感的人。于他而言,对残障人士的同情就属于“感性泛滥”与“多余情感”。比起毫无用处的同情,他相信这类人群更需要平等的帮助。

 

“对路飞是同情与照顾”的结论便站不住脚了。于是罗想,是这位残障人士太年轻了。他几次用这个没有逻辑可言的想法堵住即将陷入死循环的思维,工作的事已足够烦恼,他不想为一个萍水相逢的男孩再费脑子去钻牛角尖。

 

行车持续了四小时,他们正穿越的是一片无人山区,未来的几小时也不会有任何现代设备与服务站,导游和司机稍微合计便决定在路边停下稍作休整。高原的景色大气壮丽,即便只是随意在某处停下,眼前任意一个角度的景色都足以与精修壁纸相较高下。

 

罗倚在车身看着面前兴奋拍照的几人,想起上一次他相机对准这片美景时,镜头里那位穿着蕾丝裙子的客户。她的诉求推翻了他大半审美、手法与构图,那是他首次将爱好与工作完全区分开来。

 

罗经常觉得现实讽刺,多少人渴望找到自己热爱的工作,而他却要想尽办法将热爱与工作区分开来。

 

罗吃完最后一口压缩饼干,匆匆扫一眼与导游玩成一团的年轻人,转身正想上车,一个激灵,猛然意识到拍照的几人中没有那个身影。他忙走近两步,这才看见路飞正在人群的几十米开外。

 

路飞没有在拍照,拿着他用以交流的笔记本站在一群被打上淡粉标记的羊中。羊群显然在集体移动,面对这位没有距离感的人类,几十只羊声调各异的叫声此起彼伏。高山冲下来一阵没有侵略性的风,油亮的草有如海浪,描摹出风的形状。黑色的碎发与笔记本纸页翻飞着,路飞蹲下来,对着好奇的羊群展示自己手中的笔记本。

 

他竟想与羊群沟通。

 

这种行为堪称荒唐,而且相当愚蠢。然而罗无暇腹诽,只觉得一颗心就这样诡异地被勾起来,像是跟随羊群中的红色身影融入到这延绵不绝的壮丽,仿佛整个人都强势投入到那一片自然的平和之中,心尖却被这抹风挑拨着,平和之中又生出一丝躁动与刺痒。

 

路飞笑着,起身跟着羊群一起走起来。摄影师的本能急剧占据了整个头脑,罗转身回到车内取器材,动作很急。他拍了拍防护套上落的灰,还未来得及处理被碰倒在地的背包,就扛着相机奔向路飞。

 

角度、构图、找景,专业能力仍旧在短短数分钟内发挥得淋漓极致,罗半蹲在地,没有错过他渴望亲手去捕捉的画面。

 

这是一张动态十足的静态照片。路飞嘴巴微张,眉眼仍然是笑着的,身体面向羊群,左手拿着笔记本,右手指着马路,像是在对它们说话,为它们指路。他身边几只羊似乎也染上了笑意,几颗毛绒绒的奶白色脑袋微微侧头,让人眼一晃,险些相信人与羊之间真的是能够沟通的。左边是人造的精致马路,右边是山河与草原,中间是穿着羽绒服的男孩与羊群,人与自然就这么融合在一起。

 

没有昂贵的粉底液与妆发打造,顶级的单反镜头之下,罗甚至能看见路飞脸颊被冻出的红血丝与干燥嘴唇的微小瑕疵。不加修饰的脸,正如他本人,不掺利欲,心怀万物,毫无违和地参与到天地山河之间。

 

羊群早已走过马路的另一边,路飞抱着双臂走来,看着罗就笑,团队里几个人不知何时也叹着惊奇围了过来。相机的显示屏进入待机状态,漆黑的屏幕映着罗专注的双眼。

 

罗抬起头,发现自己的手心竟是暖的,手中的摄影器械也是暖的。像那份冲动的本能,带他回到拥有第一套摄影设备时的热忱。

 

而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失去了热爱的能力。

 

罗很快上了瘾,他在几人讶异的目光下愈加频繁地拿出设备。他找到了刚毕业的自己,丰厚的社会履历也好似荡然无存,跌跌撞撞,只为通过摄像记录易逝的瞬间。那时候的他青涩愚蠢,动机却是最干净纯粹的。

 

其实更甚。即使是刚毕业那会,罗也没有这样发自内心地捕捉过一个人的瞬间。他的心被勾着,专注得纯粹,却也说不清他和他的镜头是否掺杂了私心。他拍路飞指尖飞舞的经幡,拍路飞在河边清洗鞋底的牛粪,拍路飞望向雪山时嘴里哈出的白气。

 

路飞出奇的有镜头感,总在罗按下快门的刹那转头看过来。事实上,路飞也只是比罗的想象更有镜头感而已。罗去看那些照片,照片里的路飞虽是往他的方向看来,眼神却都是与镜头错开的,不知在看些什么。

 

路飞自己也并不在意罗拍了什么,明知别人的相机里留下了自己的模样,他也从不主动要求看上一眼,只在罗放下相机时看着他笑。

 

爱好与工作最明显的不同是,每个流程每个目标都始于真心。罗享受着,不去管尝过甘泉的清冽过后再回头迈向沙漠深处不是否是易事。想要逃避的现实在纯粹的兴趣面前忽而都像是很久远的事情,朦朦胧胧记不真切。

 

可就算是失而复得的热情,作品之中有九成都是同一个人似乎也太过火了,剩下的一成也因此而显得欲盖弥彰。眼看着又要钻牛角尖,罗比上一次更加不讲逻辑地搬出那个想法:“对路飞是同情与照顾”。

 

然而,一个意想不到的变故令这个说法完完全全破了产。

 

路飞生性好动,那个被他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不知在何时何处弄丢了。他很讨同行的几个年轻人与导游的喜欢,所以事情发生后这几人都表示愿意帮忙回去找。路飞没了笔记本,又不爱倒腾手机,只得指手画脚来表达不必大费周章,几个人一时间没有明白,他一急,竟就开口说话了。

 

那是一副少年的嗓音,多出一些沙哑也难掩的娇憨与元气。

 

原来他只是在大学入试考试结束后与同学唱了一整夜的歌,把嗓子唱伤了,受医生嘱托半个月内尽量避免开口讲话。那本笔记本那样厚,也并非是日积月累的结果,只是这个人话多而已。其他几人早在初次见面就问过说不了话是怎么回事,所以这话基本是单独解释给罗一人听的。

 

罗自知理亏,本就是他在不完全了解的情况下自顾自给人下了定义,因而心中感觉被玩弄得狠了,也只能独自受着气,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得知路飞并非残障人士在短暂的惊奇过后并未显现出太多变化,罗的包容放任与对路飞的过剩关注一如从前,“对路飞是同情与照顾”的说法自然而然地崩溃,下一次,他再也不会有什么理论与借口可以用来支撑想不通的状况了。这意味着他再也没法心安理地迎着那双清澈的眼睛扛着相机奔赴而去。

 

对了,他本就不应心安理得。旅程再有五日就要结束了,五日过后,柴米油盐取代眼前神圣的雪山,他们都将回到各自的生活,真正成为彼此生命中一个微不足道的过客。

 

他不知道旅程结束后他的热情是否仍然只能无力地接受现实的腐蚀,但至少他的手、他的器材、他的作品、他的灵魂曾经有过这十一天的温暖。有且也仅有这十一天,珍惜而不过多沉溺才是唯一的出路。

 

于是罗开始尽己所能避开与路飞的一切接触,他不去看风雨里那道鲜活的背影,不再回应路飞没有意义的搭讪,不再为路飞举起相机,而构筑了整整两日的距离感却在听见导游一句“你们有没有见到那个孩子?”的一瞬间坍塌。

 

这里仍是人烟稀少的高原山区,联想到那人的品行与习惯,罗只感觉脑子炸出一片空白,身体不受控地一下从原地站起,抬脚就想去找人。好在那片空白还未来得及褪去,路飞就已携着稍稍见好的大嗓门从山脊深处跑来,喘着粗气对导游与同伴为擅自离队而道歉。

 

罗的理智在看见路飞道完歉后转而朝他奔来时才回归些许。他有些发懵,想不到应该对向他跑来的男孩说些什么,也忘了阻止男孩闯进他自己寻得的独处之地,唯独方才的恐惧依然真切。

 

“酥油茶!”路飞还没缓过劲,边说话边喘着气从背包里掏出袋装的奶黄色饮品,在罗刚刚坐过的那块较为平整的石头上放上两个看上去相当不体面的碗,将袋里的液体倒进碗里,道:“我只能弄来两份,一份留给你。”

 

温暖的酥油茶与冷风碰撞出升腾的蒸汽,罗的手脚这才回了些温血。

酥油茶装在一个磕碜的塑料袋里,罗对吃穿用度都极其讲究,平日的他断不可能接受这样的食物,可人似乎不论到了什么年龄段都无法抵抗那独一份的专属好意。

 

罗有那么一瞬怀疑这是一个圈套,从彻骨的恐惧到这份酥油茶,似乎都在一步一步等他往下跳。他看着路飞嘴唇的一圈奶渍,还是接过了有些油腻的碗。他为距离感所作出的所有努力都已经一键清零了。

 

路飞却不再喝了,坐在地上巴巴地抬起眼眸,紧紧盯着罗看,眸中清亮有如远处雪山的露水。

 

要说为什么路飞是不是哑巴都无所谓,最大功臣一定是这双会说话的眼睛。尽管路飞没有明说,罗还是立刻意识到路飞在乞求原谅,在路飞的眼中,他这些天的冷漠与闪避似乎都因为他在为不知道哑巴的事情而生气。

 

咸奶油味的温暖液体入了嘴,罗被看得心尖发颤,倔强的坚持像暖暖沁入喉咙的酥油茶,在胸腔内化成一片。

 

罗叹了口气,身形一松,往路飞身旁的空地坐下,道:“这种地方,你上哪里弄来的酥油茶?”

 

路飞的心事都写在脸上,见罗终于肯正经与他开展对话,默认自己得到了原谅,整个人肉眼可见地焕发起来,指着山脚的草原尽头,兴高采烈地说道:“我和住在那边的奶奶成了朋友,酥油茶是她送我的。”

 

罗充分相信路飞胡乱交朋友的本事,也再不想深究所谓的“那边”到底有多远,只状似随意地问,“..送你酥油茶,还附送自己家里的两个碗?”

 

“奶奶说有碗比较方便。”路飞眨巴眨巴眼睛,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又道:“看她家里破破烂烂的,我也不太好意思一下拿走她两个碗,就趁她不注意在她家的坐垫下面塞了些钱。”

 

罗想路飞无畏地穿越草原四处探索,天真地与动物交流,这样一个人竟也熟知不成文的世俗,挑起眉就揶揄道:“我以为你这样的人会选择用喜欢的私人物品去和她以物换物。”

 

“你真聪明,我以前就是这么做的。”路飞笑得明朗,“不过大家的想法和我不一样,我好像只能这么做。”

 

高原的太阳穿过高海拔的寒冷空气便不灼人了,静静在上空耀着,平和而温暖,就像此时路飞的笑。但罗闻言只想象到路飞从前因想法过于理想化而四处碰壁的样子。毕竟没有多少人愿意再完全地相信理想了,他自己也做不到。

 

“这就是现实,你确实只能这么做。”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实在不愿意的话,又不是不能够让理想变成现实。”

 

罗轻轻垂下眼,摇头道:“对牛弹琴。”

 

眼见罗不认同,路飞也不为此懊恼,一双圆眼噙着笑意,闪着些许探究的光直直望进罗的眼底。罗几乎就要坐不住,才听见路飞道:“你讨厌现实。”

 

人越往后活,喜欢与讨厌便越来越身不由己,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去喜欢与讨厌一件事本身就难比登天。罗也早已过了凭喜欢与讨厌去做事的人生阶段,他不知道如何作答,回答这个问题也好像没有意义。

 

可是不会再有人如此真诚单纯地关注他的真心,如果在这干净的人与圣洁的雪山面前都不能拥有片刻纯粹,这世上还有哪里能容他放置自己的本心呢?

 

“讨厌。”罗答道。

 

罗想,他人生中的第一句废话竟有些任性幼稚。路飞却实打实听了进去,放下手里的碗站起身,朝罗伸出手。

 

“那我们逃吧。”少年的嗓音泰然而平静,酥油茶咸甜的香气喷洒在冷冽的半空:“就我们俩。”

 

不会有人听信这种没头没尾的胡话,然而罗却在那怔楞住的几秒钟内不可抑制地动了心。

 

他真的动了拉起那只手的心思,仿佛如此便能将剩下的五天无限制拉长,然后逃得越来越远。

 

但这是不可能的,没有一点可能。逃到哪里去?他们有自己的生活,眼前这个年轻男孩的人生也才刚刚开始。不说远了,就算他们现在要离开这个旅行团,也得处理各种手续,万万不可能说走就走。这就是现实。

 

脑海里出现的这短短几秒的天真心思使罗的心中一阵憋闷,他很习惯应对理想与现实的巨大落差,令他郁结的是他竟有这么一瞬间产生了如此理想化的想法。

 

罗渐渐收回了思绪,凝神去看路飞的眼睛。他得拒绝这个荒唐的提议。

 

可路飞太干净了,干净到了蛊惑人心的地步。天大的离谱话从他嘴里说出来都像是志在必得,哪怕他绘制的是一个不可能存在的世界,也能让人忍不住去相信、去拥抱。罗看一眼路飞的脸,那被他万般唾弃的天真想法竟在对视的一瞬间又蠢蠢欲动起来。

 

罗几近狼狈地错开在空中相交的目光,下一眼就看见路飞身后连绵不绝的雪白山峦。

 

人类的足迹无法到达那里,它纯净不可亵渎,一如从前屹立的千百年。人类便站在远处,只用目光远远眺望,以求有那么几分钟忘记现世的纷杂。

 

罗忽然理解了为何那么多诗人甘愿将山脊下的湖畔定为自己的覆灭之处。路飞就像山脚下那令人甘愿沉溺的宝蓝色湖泊,像这片雪白的山峦本身,伸出手诱惑他永远忘记现世的纷杂。而他也像那些诗人,愿意一头栽进单纯到极致的美好。

 

像是一场重要考试的数学卷子,一个问题明明轻易就能解开,做卷子的人偏偏不敢相信出卷人会设置这样简单的问题,不敢相信这个显而易见的答案——他跟来这个旅行团的理由并不是不明不白的,他的包容与放任也与哑巴的特征没有关系,他只是简单地被吸引,他是被吸引而来。

 

人类翻山越岭一睹壮阔的自然,以短暂逃离现实。而他被吸引而来,目光只停驻在男孩与男孩身后的雪山。

 

如此说来,路飞好像就是他的理想。

 

他多想相信这一切都是一场梦,是现世困境压迫下衍生的一场悬浮于现实的梦。那么他会大胆地认为路飞是从雪山深处走出来的孩子,带着千百年不变的纯粹,引他一起陷进理想乡。但这不是梦,他曾瞥见路飞的身份证,路飞也不是什么雪山的孩子。

 

罗长出了口气,没有理会路飞悬在空中的手,站起身道:“我拒绝。”

 

“那好吧。”路飞倒是很能放得下,很快就收回了手。

 

罗转身往面包车走,听见路飞在身后又叫住他:“那你还愿意给我拍照吗?”

 

路飞从不对摄影感兴趣,此话显然是在担心他还没有完全获得罗的原谅。罗失笑,没有解释自己从头到尾都没有在生气的事实,只轻轻点了点头。

 

把“讨厌”这种任性的话都宣之于口,其实与晾出自己完整的一颗心也没什么区别了。与其继续挣扎,不如在这最后的五天亲手把结束的句号画得圆一点。更何况,他本就心甘情愿为路飞按下快门。

 

路飞的恢复能力极好,虽说不遵医嘱提前开口讲话了,嗓子的状况还是慢慢在见好,嗓音一日比一日清透,少年清朗微甘的声线像春日的笋尖,一寸一寸从一片沙哑中冒出来。

 

沾着酥油茶的光正经与罗聊过一回后,路飞愈发不放过任何一个与罗交流的机会,恨不得用自己的嗓音和身影把罗生活的空隙塞满才好,总挤到罗身边的座位缠着罗说话,时不时还拉着他一起在不知名的景点迷了路,让团队里的人找个半天。

 

罗不喜恬躁,经受着这样的折腾,团队生活反而不再那么难捱,旅行进程便像是点了加速键,心情还沉浸在旅途中,日子却已来到了临别的前一天。

 

这片地区很靠西,天黑得晚,手表已经显示到八九点钟,天幕还是亮堂堂的,只微微蒙上了点夕阳的粉。罗在旅店后门的不远处找到了路飞,路飞正坐在一处缓坡拍打自己鞋面的雪花,绑好靴子松散的鞋带。

 

罗猜路飞玩了雪,不止鞋面上落着雪,裤脚、发梢、羽绒服帽子的鸭绒上也都落着雪。

 

他稍微走近,端起单反对准了路飞。相机里,夕阳的粉无所不用其极地掺和进了任何一处雪白,远方山峰的冻雪是粉的,路飞身上零碎的雪花也是粉的。

 

路飞还有那么多的瞬间,而这个瞬间已是罗能捕捉到的最后一个。明日过后,这个人的一切都再与他无关。

 

罗的想法一如既往地贴近现实,贴近得几乎有些悲观。他的手还是很稳,透过镜头微调画面的结构。

 

路飞的“镜头感”果然又如往常一般开始作祟,明明罗的动作很轻,他却还是一下发现了身后的罗,转身朝罗的方向看去。

 

旅店的后山只有他们两人,可路飞的眼神依旧是与镜头错开的。罗从一开始就注意到了这个现象,他本不甚在意,只当路飞是被什么新鲜事吸引了目光,这对他来说也不过是路飞在他的镜头前展现的最放松最自然的姿态而已。

 

罗撇下众人独自一人从旅店中出来找路飞,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罗稍稍放低了相机,想顺着路飞的目光找寻这个奇怪现象的答案。而下一刻,男孩湿漉漉的注视就这么越过矮下的相机跌进他的眼底。

 

路飞是在看他。

 

罗找到了答案。路飞不看镜头,因为他看的是摄影的人。

 

骇浪将罗的理智拍打得一塌糊涂,林林总总的念头被拍散,他的心中只剩下这个答案是完整的。

 

在离别之际遇见这种难堪的情况简直糟糕到了极点,老天爷似乎特别爱对他开玩笑,直到榨干他身上的最后一分价值。罗咬紧了后槽牙,走近后,居高临下地看着还坐在雪地上打理鞋带的路飞,冷声道:“你在看我。”

 

谁知被质问的人丝毫没有被抓包的自觉,笑得眉眼弯弯,答道:“因为你好看。”

 

罗想起女孩子们看见他时低下眉眼,双颊通红,纵有万种风情,却不抵这么简陋的一句。

 

雪山也是这样简单干净到极致的。

 

于是罗心中那个裹挟着些许怒气与酸胀的答案也不完整了,彻彻底底被揉碎,就像路飞羽绒服的鸭绒之上那些细腻的雪沫。心脏越跳越快,血液的热气涌上耳根,带着呼吸也有些困难起来。

 

而这里的海拔远没有前几日的高,说是高原稀薄的空气这在他身上才起了高反的作用,也一点都不合理。

 

是不是头脑简单一些,无地自容的就不会总是自己?罗深深叹了口气,一顿僵持过后只憋出一句话:“嗓子伤了就少说两句。”

 

路飞还是笑着,拍拍身侧的空地邀请他坐下。

 

罗默默坐下,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分针正指向九点一刻,天色终于比刚才那张照片里的要更橙了些,隐约能看见云层后的星星。路飞坐在罗身旁,静静望着远处起伏的峰峦,平日叽叽喳喳讲个不停的嘴破天荒地没有吱声。

 

雪原无风之时往往是一片寂静,活物没了动静便是万籁俱寂。路飞敛了笑意的脸也像是裹上了银装,恬静到了心里去。罗不由得猜想,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白痴也许也有一根神经是分给离别的悲伤的。

 

两人安静坐了许久,星星的光芒愈发闪耀,这里就要真正入夜。罗将手里的相机装进装备袋里,他们该回旅店了。

 

路飞却好似瞄准了罗放好相机的一瞬间,整个人一下从原地坐起,双臂环上罗的脖子就往他的怀里扑。罗毫无准备,路飞又用了死力气,两人撞到一起,双双倒到罗身后的雪地里。路飞的耳罩撞掉在身侧,手上的力气仍是一点都不减,扑棱起一阵湿冷的雪。

 

罗的背与胸膛被路飞的重量冲击得生疼,身上那具小他一圈的温热身体却先疼痛一步蚕食他的感官与理智。十一天了,从没有人道出过如地下河般缓缓流动发酵的情感,罗以为这是共识,未曾想路飞竟如此明目张胆。

 

这一次,不是在行车的颠簸中不小心相触的膝盖,不是在出行的混乱间不经意碰在一起的手,而是一个结实的拥抱,他能实在地感受到另一个人的一整具身体与温度。

 

“我数三秒,你给我放手。”

 

“不放。”路飞的声音闷闷响在罗的耳边。

 

“理由。”

 

路飞似乎被问倒了,罗明显感觉身上的小孩顿了顿,好一会儿才开口道:“这些天看到过的雪山,一座又一座好像怎么看都看不到边际。

.........你看,我们人类这么渺小,我在这里抱你一下又怎么了?”

 

歪理。

 

“起来!”罗几乎要被这股撒泼的劲头给气笑了,虽然他也没想从这人嘴里听到什么正经答案,但谁能想到会是这么个赖皮法。

 

“不要!”

 

路飞的手劲出奇的大,罗又不敢决绝使出力气,挣了几下,结果只引得路飞将拥抱收得越发紧实。没有人能拿一个不讲道理不听人言的人怎么样。

 

路飞拱了拱身体,兀自调整到一个舒服的姿势,又道:“我必须在明天之前这么做。”

 

“既然你知道明天意味着什么,你现在就不该这么做,要断不断,砍头和凌迟你选凌迟,只有蠢货才会这样!”罗发觉自己真的有些急了,本来对着路飞这张脸一直是说不出重话的,在说这句话时却险些让一些粗话脱口而出。

 

“谁要和你断了?”路飞的声音因着急而拔高了几个度,“你总是畏手畏脚的,我当然得在明天之前想个办法把你捆住。”

 

罗消化完路飞的意思,只感觉自己的灵魂被撕裂成两半,一半像是身下的雪地,冰凉得刺骨;一半像是身上的另一具躯体,暖意融融。就好像理想与现实被他隔绝在身体与灵魂的两端,把人拽到几近疯魔的边际,少跨一步多跨一步都不会好受。

 

罗还是动了心,这个事实就连被打乱计划的怒气都掩盖不住了。他曾审视电脑里出自同一人的、多得过火的照片,知晓了路飞并非哑巴之后,他便用摄影师的身份作为替补的理由。

 

罗总能找到说法找补,其实他何尝不知道,镜头无心,操纵镜头的人却有。他的镜头向着路飞,心也如此。

 

但是人多贪啊,有了一次就想要两次,有了两次就想要三次,有了三次就还想要千千万万次,无一人例外。罗一直以为他这寡欲的人就是那个例外,甚至那天路飞朝他伸出手问他要不要一起逃走,他看着那张稚嫩的脸也做到了断然拒绝。可当一个眼神、一句邀请升级为一个拥抱,人类的本性便也就展露无遗了。

 

十一天远远不够。

 

钱不够花,人可以为赚钱拼破了头。十一天不够,他又为什么不可以拼一把?人非圣贤,理想近在眼前,没有人能要求他将理想与现实瞥得一干二净。追梦的傻子这么多,多他一个又如何?

 

罗慢慢松开了身侧紧握成拳的双手,手背因隐忍而凸起的青筋随之消退。他抬手,缓缓回拥住趴在他身上赖皮的男孩。他拥住路飞,就像拥住了他的理想,他的心驰神往。

 

“这就是你捆住我的办法?”

“...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

 

其实罗并不是要听路飞的回答。路飞紧紧环着罗,埋首在罗颈间。罗的脑袋只需稍微动动,就能感受到男孩鬓角柔软的黑发。他侧过头,轻轻用自己的嘴唇碰了碰路飞的脸颊。于是罗看见小麦色的耳朵一下涨得通红,羞赧的红不同于被冷风冻出的红,后者的红总有些死板,羞赧的红却是生动饱满的。

 

罗想过很多次,他想路飞心胸如海,那么纯白那么明净,触碰这个人会不会就像是在触碰这片圣洁的冰川与雪峰。他这么做了,发现并不是这样。嘴唇触及的地方干净柔软,耳尖那抹红只属于他一人——路飞是生动的,就在他的怀里,全不似这些纯洁到几近神圣的山峰。

 

罗也是头一次知道,把脸皮当饭吃的路飞处处横冲直撞,想要什么东西,什么手段都敢使,可他只是轻轻碰了那么一下,连一分真格都没有动,这小子就露出这副不经世事的模样。如果腾出手摸摸这只红得可怜的耳朵,想必再坚硬的心都能给烫出蜜来。

 

理想这样美好,不怪这世上有这么多趋之若鹜的傻子。

 

罗低低笑了一声,忽然想起刚刚路飞那番歪理,在路飞耳边轻声揶揄道:“你不是很能说吗?”

 

“...我哪知道这么快就捆到你了,搞得我一下子都想不到要说什么。”耳尖已经羞成那样,嗓音倒还是一如既往地清朗泰然。

 

“你有很多有价值的话题,比方说,你来招惹我之前到底有没有认真想过明天过后的打算。”

 

路飞急得一轱辘从罗身上爬起来,怒道:“你又在想些乱七八糟的事了,明明都没什么大不了!!”

 

身上忽然轻了,罗也顺势半坐起来,看着路飞道:“不,这些事举足轻重。”

 

“那又怎么样,我说过了,理想是可以实现的!”

 

“我不相信。”

 

路飞闻言,气得热血涌上脸,一时间与耳尖羞赧的红以及脸颊上被冷风冻出的红混合在一起,像是一具清澈透明不惹尘埃的灵魂终于沾惹上粉红色的花瓣,纯情又生动。

 

罗笑起来,朝路飞张开了双臂:“所以你得让我亲眼看看。”

 

纯白的雪原,一红一黑的身影尤为显眼。两道臃肿的身影相拥交缠,收不住力气撞在一起,又扑棱起一阵雪花。

 

高原尘埃稀少的纯净空气衬出天幕一片浩瀚星海,雪原中挨得极近的两排脚印延伸到不远处的旅馆,而后被半夜突发的风雪尽数掩埋。两个人把独属彼此的故事留在这里,只有周围一座座静默的雪山知道他们相拥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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